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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9 October 2009

轉載:我們要回到達卡努瓦

出處:自由時報

我們要回到達卡努瓦

◎瓦歷斯.諾幹 圖◎吳怡欣


一 回到達卡努瓦的Apun

「明天要殺豬,老人要講話,對著祖靈和土地祈禱,然後,我們就要回家,帶著老中青三代,上山。」

錄音影器材還沒擺放妥當,布農人阿布閃動著兩顆歡恣的大眼睛,河水一般流瀉著激動的語詞。時間是九月五日,距離「莫拉克八八風災」近一個月,地點在九曲堂砲指部仁美營區,營區C棟大樓安置著那瑪夏鄉達卡努瓦村逃避「八八風災」的居民。

C棟大樓一樓台階處,一箱箱嶄新的puma球鞋不知道是哪個慈善單位的捐贈物資,族人男女老少紛紛挖找出適合自己型號的球鞋,有人手拿一雙球鞋,又俯身沒入鞋箱堆裡,嘴裡喃喃道:「孫子的鞋子呢?」

八月八日「莫拉克颱風」襲來,七日晚上首先出現小災情的是遠在中北部的新竹尖石鄉,鄉道沖刷幾記土石流,就像黑夜中的悶拳,打在尖石鄉道路的腰側,幾條肋骨斷了。八日之後,西南氣流挾帶驚人的雨量突襲台灣南部,電視媒體隨著南部第一個災情的出現,「關愛的眼神」迅速地掉轉回頭,因為「莫拉克颱風」向南部擊出的可不僅是一記悶拳,而是幾萬噸的捶擊。

「父親節我沒有過,我正好在台中帶營隊。」八日雨勢加大,營隊也提早中斷。阿布是一位女性組織工作者,長期關注弱勢族群女性權益,主要活動區域在南台灣,幾年前回到達卡努瓦村開拓女性社團組織,這在以父系社群的布農族來說,無異是個艱困而磨難的領域。最近幾年,布農族要娶妻,男方必須準備十頭以上精壯的黑毛豬,甚至有三十頭的架勢,娶妻彷彿以金錢買斷,豬數愈多,更顯男方的誇富,因而女性地位相對弱化。不過,明天週日的殺豬儀式可不是為了婚姻,而是為了宣告回部落的決心。

二 山上山下

「我們有『九二一』的經驗。」這句話是救災的公部門最常講的話。的確,今年是「九二一大地震」的十週年,政府部門應該可以從以往的日子學到寶貴的經驗,但是,事實卻不盡然。

「一團混亂。」阿布抿著嘴。

我們日後也在新聞影像上看到了在旗美高中升降的直升機,直升機載運下來的災民通常有著驚恐的神色,然後由草綠服的軍士攙扶到跑道,接著呢?有傷病的後送到醫院,身體健全的就由駐點的人員登錄,接著就送到收留中心。先是寺廟,滿了就送到教會安置。我以為收留中心是依照村里分送的,結果是「不管哪個鄉、村的災民,只要直升機送下來就送到某個寺廟的收留中心,滿了就再送到另一個收留中心。」阿布在第一線與村中的年輕人一起處理後送的居民,安置、求救、尋人,與官方救災人員商討「集體安置」的準則,但是這些「我們有『九二一』經驗」的人員,根本不管這些災民來自哪個村里,只想要盡快處理後送,就像「清運垃圾」一般,但是即使要清理垃圾,也該做垃圾分類啊!

「許多家庭就這樣被硬生生地拆解成兩、三處的收留中心,我們光是處理這些個案,就花了許多精神。」
一個五歲一般的小孩膩進了阿布的背後,彷彿體貼著母親這一陣子的辛勞。「現在,那瑪夏鄉民生、民權村的安置在仁美營區,民族村災情嚴重,獨立被安置在燕巢工兵學校營區。」

「八八風災」第七天,阿布跟幾個社工一起搭直升機上山勸離,因為在山下的人焦慮山上的親人是否安全,每一次後送的直升機下來,那一分一秒的期盼簡直就像是刀割般折磨。「有些老人家被我們勸離了,可是有些老人家是無法割捨原鄉的。老人家哭著跟我講一句話,孩子!我要被送到哪裡?接下來呢?下面那是怎樣的世界!我在這邊雖然有土石流,雖然沒有水,可是我還知道我要怎麼活,我還是一個Bunun(布農,完整的人之意)。」

在電視機前的民眾很難理解為什麼有人不願撤離危險的地方,這其實是忽略了原住民族老人家的生活智慧。高雄縣那瑪夏鄉與桃源鄉,除了民族村與勤和村受創嚴重之外,主要是道路、橋梁被沖毀沖斷,老人家在自己的果園、山林原本就具有生存的能力,如果體會他們到山下來被「安置」的處境,那反而是失去了做為一位獨立而自主的「布農人」。

三 我是不是災民?

「亂了陣腳」,這句話是新聞媒體為馬劉救災團隊所下的註腳,這四個字卻讓「災民」吃盡了苦頭。

剛開始,縣府認定的災民是「坐直升機逃難的人」,不是乘坐直升機的人就不是災民。有些族人在八月八日之前因為疾病或是宿疾來到旗山鎮就醫,八日以後出院,路都斷了,回不了家,趕緊來到旗美高中救災中心,卻因為「不是坐直升機下來逃難」的,所以就不符「災民」的認定。

風災過後,有些年輕力壯的族人,自行脫困下山,花了五、六個小時,又飢又渴,帶著全身的汙泥來到救災中心,登錄的人員也以「有沒有坐直升機」來認定「災民」,於是為了符合災民的身分,族人又「自行上山」,回到有直升機可乘坐的部落,上山又要耗費五、六個小時,剩下半條命,算是幸運了。沿途遇到幾位下山的同行,族人還揮手示意趕快上山,以免不符「災民」身分。


這些看來令人噴飯的荒謬劇,卻是救災期間真實的混亂寫照。阿布組織的自救會為了「災民」的認定與官方協商不成,只好找來以前從事社運熟識的律師來幫忙。「我們都已經是災民了,還要為『是不是災民?』而頭痛!」

後來縣府認真地回應以「戶籍地」做為災民的認定,不過又衍生出為了孩子的教育而將戶籍遷到山下實際上是住在部落的那些族人,這些人是不是災民呢?

到了發放救濟金、補助款的時候,又有「全倒屋」、「半倒屋」的差別,問題是,不論半倒甚至是不倒的房屋,土石都衝進了屋子裡,村落的交通都斷了,失去了正常的生活機能,「無法居住」的命運是一樣的,阿布氣憤地問:「有差別嗎?」

也就是說,「災區」、「災民」、「災況」的認定,從一開始就是混亂的,符應了媒體對馬劉救災團隊「亂了陣腳」的印記,也說明整個救災程序的失序與粗糙。

四 我們從不放棄

仁美營區C棟大樓一樓右側,是達卡努瓦村(民生村)自救會處理事務的辦公室,採訪阿布之前,辦公室裡正召開「媽媽教室」之類的幹部會議,黑板上列出各種待辦事項。阿布緩慢而堅定的聲音說著:「目前在這個安置期,媽媽教室、學童課輔、八八專案以工代賑,都已經動起來了,接下來就是部落的重建工作。」

目前各個安置區獲得的訊息就是「遷村」,第一個釋出的動作是「永久屋」的設立,縣府透過民間宗教團體的運作,早已私下讓災民簽下意願書,內容最後一句寫著「未來取得房屋(即永久屋)所有權之後,除繼承外,不移轉他人,且不再返回原住屋居住。」這無疑是斬斷了族人回部落的「買斷書」,經自救會成員的抗爭後,意願書內容改為「未來取得房屋(即永久屋)所有權之後,除繼承外,不移轉他人,且其所有山地保留地,不得從事破壞水土保持之使用。」但這個模糊的字句,隱藏著多少陷阱?政府部門關於部落遷村的操作手法,如何不令阿布憂心忡忡呢?

九月十日,內閣重新由吳敦義組閣,吳閣揆來到安置營區與災民面對面的對談,肯定地提出「只要部落不安全就遷村」的準則,準此思考模式,怎麼不讓人膽戰心驚?

台灣原住民族數千年來一直在遷徙中,本身擁有遷移的智慧,遷村及重建的過程中,難道不應該保有原住民的主體性並尊重原住民的文化記憶、心理與歷史?一座部落「安全」的認定、評估、決策,真的是政府官僚與專家學者足以論斷的嗎?如果結合原住民的傳統領域與國土規畫一起思考,國家是不是應該有責任釋出國有土地安置災民。因為,國民政府將原住民族遷移下山的村落,正是受到災害的部落!

達卡努瓦村的族人知道自己的部落擁有歷史與文化的記憶,是一座充滿富足的生活機能的部落,所以他們要舉行殺豬祭告祖靈的儀式,然後帶著老、中、青、小孩四代,在隔天踏上返鄉的旅程,用來宣告「我們要回家」的決心。

阿布堅定地說:「我們從不放棄回部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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