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喝咖啡,是剛到多倫多念語言學校時。
那時每天上午上半天課,下午就跟同學到圖書館溫書。念沒多久總有人叫著:「輕鬆一下!」一堆人就這樣殺到歐洲街的一家瑞士餐廳喝咖啡砍山。人家教我一種加牛奶的方法:先用茶匙攪動咖啡,再慢慢地將牛奶沿著杯緣傾入,讓它輕輕地飄在咖啡上,不再攪動,讓咖啡帶著牛奶迴旋。喝時,牛奶還是牛奶;咖啡還是咖啡。不會混成一體。涇渭分明,各有各的滋味,各有各的風情。
杯中,是流風在夜色裡迴雪。
喝黑咖啡卻是起於讀大學時。
那天跟褆默剛吃完晚飯,喝著咖啡。我拿出我的通訊錄,遞給他,要他寫下他的住址與電話號碼。他翻到最後一頁,抬起頭,給我一個很詭異畸形的微笑。他看到了蒹的電話號碼。
「我跟她沒甚麼啦!」
他臉上的微笑很畸形。
「真的啦!」
他的微笑詭異依然。
「好啦!我跟她出去過一次啦!但我跟她之間真的沒甚麼啦!再說,從那以後,她就再不跟我說話了。」
X X X X X
那年我超修學分。眼高手低,選的課一科比一科難。那學期我最簡單的那門是物理系最難的那科。屋漏偏逢連夜雨,那年主修電腦的人驟增,電腦系統負荷過重。平常編譯一個程式只要幾秒鐘,那時卻得花幾十分鐘。在鍵盤上敲一下,那字母要過三十秒才會出現在螢幕上。再加上我跟人在網際網路上聊天聊上了癮,那學期的成績是如糜之爛。
那時一天到晚除了上課睡覺洗澡,就是泡電腦社。一天倒有十多個小時是在終端機前過的。她是隔壁純數學社的,卻一天到晚常到我們那邊串門子。褆默同時是這兩個社團的社員。大家都熟。
那夜,我在電腦社絞著腦汁,拔著頭髮做組合優化的作業。她剛巧過來。我抱著一線希望向她求救。她看了看題目,說電腦社人太雜,太吵,要我跟她到隔壁純數學社去。反正我是死馬當作活馬醫,吾往矣。
到了純數學社,她又不忙解題。先請我寬坐,再翻箱倒櫃地找出一小盒巧克力請我吃,她才開始解題。那巧克力味道真好!入口即化。翻過盒子細看,是法國製的。那盒子是金黃色的,像她的頭髮一樣。
她叫我教她說台語,因為那學期有個教授是新加坡來的印度人。懂福建話。她要學了去嚇他。我先教她說「食飽未?」她還說得真準!後來我又把楓橋夜泊加上國語跟台語拼音,用電腦印出來,再用我的破鑼嗓子唱給她聽。
我做物理實驗報告時她又幫了忙。最後一個已經遲交一個多月了。她鼓勵我盡快完成它,還是把它交上去。她說要我那門實驗過了的話,她請我吃飯。我說:「好。但要沒過的話,我請。」
付帳時,她要付一半。我說咱們說好了是我請。我還蓋她說咱們台灣人很沙豬要給人知道我讓姑娘掏腰包,那我甭做人了。非我請不可。她最後同意了,但要我答應下回要照她們加拿大規矩,讓她付她的份。
學期結束。我租了一輛車,打長途電話到多倫多在一家法國餐館定了位。她已經遲了一個多小時了。我打電話去問。
她說:「再一下下,正在弄頭髮,就快好了。耐心等,會值得的。」
半小時候,她來電話。
「都好了,正挑著鞋子,你喜歡甚麼顏色?」
「白色。」
「不行,跟衣服不配。」
「隨便啦!只要不是高跟鞋就好了。其實最好是球鞋。」
「為甚麼?我還以為你們男人喜歡高跟鞋呢!」
「呆會兒在車上再講好不好?快來不及了耶!」
上交流道時她問起。
我說:「因為我的想像力太豐富了。」
「甚麼?」
「當我看到一個姑娘穿高跟鞋時,我會想到她的腳在那種壓力下被擠壓得變形,趾甲鉗進肉裡。我會替她覺得痛。當她把鞋子脫下來時,想像那臭腳給皮革摩擦得長滿了厚繭…而且穿高跟鞋走路喀喀喀地響,吵死人了。但要我看到一個姑娘穿球鞋的話,那是名副其實的『踐遠游之文履』。輕盈靜謐,泠若御風。尤其當她脫下鞋後,那柔嫩光滑的肌膚有如絲緞一般…」
「閉嘴!邈雲漢!閉嘴!」她笑著打斷我的話。
晚餐後,我們到多倫多市內一家在五十一樓上的鋼琴酒廊。夜空撒下一天星網,人間的星是地上升起的萬家燈火。我眼裡的星是她的雙眸,CN塔跟金融中心的摩天大樓群是永不墜落的煙火。我突然好想親親她耳朵後面,可我沒敢講。
夜深了。她累了。車子在四零一號公路上飛馳,她低著頭打著瞌睡。我忍不住伸出手摸摸她的頭。她答以一個疲憊的微笑。我送她到家時早過了凌晨一點鐘。
X X X X X
他的笑容仍然畸形詭異。
他終於開了金口:「你對咖啡說『不』。」
「啥?你說甚麼?」
X X X X X
到她家了。我叫醒她。
她問:「你要不要進來坐一下喝杯咖啡?」
(她很累了,又這麼晚了,她大概只是禮貌上問一問。)
「謝謝。但還是改天吧!」
X X X X X
一樣的笑容:「你對咖啡說『不』。」
X X X X X
「真的?你確定嗎?」她殷勤的問。
(她好累了,又這麼晚了。有沒有搞錯?這麼晚了還喝咖啡,還要不要睡覺?她一定是在講客氣話,我絕不可以說『好』。)
「是的,我確定。很晚了,你早點休息吧。晚安。」
X X X X X
現在我常一個人帶本書,叫杯咖啡,先不加糖,慢慢的啜掉半杯,然後加糖,再用牛奶倒滿成一杯。就這樣坐一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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